汤燮很惊讶。
怎么大明皇族成员竟要在秋雨中守卫皇宫了?
他知道早些年,那些在外有子嗣的藩王被召回京城,并让这些藩王的继承人们留在京城,在大本堂接受教育。
可这些龙子龙孙居然也要体验军旅生涯了吗?
作为都督府散骑官常驻凤阳的汤燮,显然并不清楚这些年应天府发生的种种变化。
此时此刻,他心中满是对父亲去世的哀伤,只是略微疑惑了一下,便紧随着朱尚炳的脚步匆匆向皇宫赶去。
雨,越下越大。
淋在人身上,冷得刺骨。
汤燮尾随着朱尚炳,自西安门入宫,穿过西上门,迈进西华门,眼前便是武英殿、六科廊、税署等建筑群。
朱尚炳在前引路,行至六科廊附近时突然停下。
汤燮跟在后面,略有迟疑。
他对皇宫布局不算陌生,这里既不是三大殿,也不是天子寝宫。
朱尚炳转过头,对汤燮笑道:“我记得今早允熥……太孙,到税署这边来了。对了,朱高炽现在执掌税署,他们俩这时候应该还在税署,我得过去知会一声。”
汤燮颔首,随即恍然大悟:“太孙。”
那也是他侄女的夫君。
朱尚炳颔首说:“散骑,你就跟我一起去吧。”
二人商定后,转向税署方向行去。
此时税署内,朱允熥正凝视着雨幕。
朝中改革已步入持久战阶段,就像这场秋雨过后,随之而来的寒冬将使万物沉寂。
一切都被大雪和泥土掩盖,直到春天来临,才能真正复苏,孕育新生机。
“该多种些芭蕉才是。”
朱允熥忽然出声。
朱高炽侧头望向他,“你可不是那种风雅之人。”
“你能附庸风雅,就不许我欣赏风雅之景?”
朱允熥立刻反击。
外面的雨声伴着脚步,穿透税署的门。
雨势更急,声响更大。
全身湿透的朱尚炳跟汤燮快步踏入税署,来到院中。
“尚炳。”
朱高炽猛地起身,眉头紧锁地望着身上不断有雨水滴落的朱尚炳,再困惑地望向他领来的陌生人。
朱允熥一见汤燮,心里一紧,好像久远的记忆猛然间活了过来。
他弹簧似的一跃,从藤椅上弹起,几步就跨到了院子中央。
朱高炽扬了扬手,刚想说句雨大天凉。
可汤燮已经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。
“太孙。”
“家父,信国公,去世了……”
朱高炽心里咯噔一下,立刻明白了朱允熥那突如其来的动作。
望着雨中跪伏的汤燮,雨水无情地打在他单薄的背脊上。
朱允熥拧紧了眉头,目光转向旁边朱尚炳。
朱尚炳心领神会,连忙俯身,双手搀扶起汤燮。
“四叔,跟我去见皇爷爷。”
朱允熥不多废话,默默地往税署外头走去。
“拿伞来。”
朱高炽急忙招呼税署官员,几把大伞迅速到位,他自己也撑开一把,紧跟着朱允熥。
“要不要先问问皇爷爷在忙什么,给汤四叔换身干衣服再去?”
朱允熥轻轻摆手:“皇爷爷肯定更希望早点得知信国公的事……”
朱元璋重情重义,以前给过那些淮西老兄弟不少机会,可惜他们忘了大明立国的初衷。
结果,朱元璋落了个不顾旧情的名声。
虽然没人敢公开议论,但这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朱允熥骤然间得知信国公汤和逝世,心中也是感慨万千。
大明开创者们,一个接一个步入了暮年。
汤和不是首位离世的开国元勋,也并非最后一位。
大明,似乎正步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转折与变革时期。
雨势渐渐汹涌,宫墙之内,除了巡逻的侍卫,只剩下几位蜷缩在宫殿走廊下的太监和宫女。
周遭一片寂静,无行人踪迹。
朱允熥携着汤燮,脚步匆匆,直奔乾清宫而去。
未行多远,刘建安便已远远瞧见这一行人。
刘建安哎哟一声,满脸诧异,连忙抓过雨伞,快步穿越雨幕。
“太孙这是怎么了,衣裳全然湿透,连秦世子也是。老奴即刻吩咐人备姜汤,为太孙与世子驱寒。”
言罢,刘建安目光不时偷偷打量着与朱尚炳共伞的汤燮。
此人他记忆犹新,信国公的第四子。
虽仅在太孙大婚那日有过一面之缘,刘建安却印象深刻。
信国公已驾鹤西去。
谙熟人情世故的刘建安,一眼便洞察今日变故之因由。
稍作交谈,刘建安压低声音禀告:“皇上此刻正在后殿,刚哄睡了小世子跟世女,目前正与太子对弈于。”
朱允熥轻轻应了一声:“再取几件干净衣裳来,我先带着汤四叔去见驾。”
刘建安连忙颔首如捣蒜:“老奴即刻去办。”
话音刚落,刘建安却没有立即行动,而是追问:“是否需先不让太孙妃她们知晓?”
朱允熥轻声叹息:“此事就交由大伴吧。”
此时,汤燮已被引至寝宫门外。
自知身披雨露,恐将寒气带入殿内,于是恭敬地跪在了门槛之外。
“微臣,信国公第四子汤燮,特赴京面圣报丧。家父信国公,近日仙逝。”
汤燮那带着哀伤的话语,在乾清宫门外回荡开来。
大明信国公,驾鹤西去了。
这消息终于传入了皇上寝宫。
刘建安怀里揣着几件干燥的衣物,引领着两个手捧着驱寒姜汤食盒的小太监,小心翼翼地踩着几乎无声的步伐靠近宫殿大门。
寝宫外的长廊上,雨珠串成线从屋檐滑落,噼里啪啦地打在宫中的金砖上。
雨声,除了雨声,还是雨声。
乾清宫里,只有那绵绵不绝的雨声在回荡。
朱允熥制止了刘建安欲前去奉上衣物的动作,静静注视着跪在宫门边的汤燮,目光穿过因雨天而更显阴沉的寝宫内部。
“你今天心绪不宁,怎地自乱了阵脚。”
正逐步围剿朱标的朱元璋,挂着微笑手持黑子悬于棋盘之上,这一子若落,整局胜负将见分晓。
朱标眉头紧锁,难以舒展,“或许是这秋雨绵绵,扰乱了儿臣心神。”
朱元璋拧眉,终究没有落下那枚棋子,似乎思绪已飘向别处。
就在这时,寝宫外呼唤声也已清晰可闻。
“……”
“……信国公,已驾鹤西归……”
汤燮的讣告声,悠悠飘进了寝宫。